“幺儿,你要不变成女孩算了。” 叶红梅盯着儿子川川看了半晌,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话。
川川一两岁时,她曾像养女儿一样,给儿子买了小裙子,扎上小辫。
(资料图片)
可儿子终归还是儿子,而川川也渐渐明白,自己身上始终有着姐姐祝星雨的烙印。
截止到2018年,震后汶川陆续有3542个再生育孩子出生,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:“震后一代”。其中最大的孩子,也已经14岁。
川川就是其中一员。
如今,距离2008年的汶川地震,已经过去了15年。对于震中失独的妈妈们来说,这15年过得太漫长了。
借这次母亲节的机会,让我们走进三位失独妈妈的家庭,来听听他们的故事。
“这下祝老四要不高兴了。”
2011年5月20日,经历过两次试管婴儿失败后,40多岁的叶红梅自然受孕生下了一个儿子。
匆匆看过孩子后,躺在床上的叶红梅,脸上迅速扫过一丝失望,而后怔怔地呆望着天花板。
她和丈夫祝俊生一直盼望着生的是女儿,这样就会觉得女儿又回来了。可惜这是个带把儿的孩子。
而得知这一消息后,祝俊生的表情总说不上是开怀。他眉头皱起,双唇紧抿,似是努力憋出笑意,来迎接这个新生命。
他们给儿子起名叫川川,儿子降生的第二天,祝俊生对着女儿照片哭得不能自已,一遍遍地说着:“对不起”。
2008年的那个下午,祝俊生从下午刨到凌晨三点,一遍遍喊女儿祝星雨的名字,终于听到了女儿微弱的回应声。
祝俊生激动坏了,大喊:“幺儿,你坚持住,爸爸来救你了!”孩子们一个个被救了出来,可始终不见自己女儿的踪影。那声音明明就在耳边,可刨起来却犹如大海捞针。
时间定格在那一年的5月23日。那天,祝俊生和叶红梅在殡仪馆看到了女儿。永远只有8岁的祝星雨,成了叶红梅和祝俊生心中一直 不能平息的余震 。
他们心中一直有个执念,如果再生个女儿,女儿的魂就会随着新生命一起回来。
在都江堰一件件抛下女儿的衣物后,和很多失独家庭一样,夫妇俩也踏上了试管婴儿之路。
这个家庭并不富裕,而叶红梅的身体也很不好,每次去医院,都要坐长途汽车先去成都,再换乘公交。漫长的颠簸,和夫妻俩的心情一样,起起伏伏。
打促卵针,取卵泡,一度让叶红梅疼的走不动路。然而一趟趟奔波,只换来一次次失望。
祝俊生心疼妻子,狠下心和叶红梅提议,要不就领养一个吧,叶红梅还是坚持自己生。
如今川川的降临,让这个家庭重现生机,但也不可避免地,还背负着上一个孩子的伤痕。
叶红梅的客厅里,仍摆放着祝星雨的照片,她也时常翻看着照片,对儿子说,“这是姐姐”,“这是姐姐的学校”。但川川更愿意从中找到自己的照片,大声嚷着“这我!”“我!”
儿子越来越大,眉眼和姐姐越来越像,叶红梅也总忍不住跟儿子说:“因为你姐姐的离开,你才来的,姐姐在的话,不可能有你。”
年幼的儿子对这句话似懂非懂,只是他也开始排斥起女孩来。
有一次,叶红梅开玩笑地问他:如果有一天,你也当爸爸了,你希望要女儿还是儿子?
川川斩钉截铁地说,不要女儿。
叶红梅不甘心,她教育儿子:女儿多乖啊,万一你以后生的就是女儿呢?
川川没有丝毫犹豫:“那就把她甩了。”
5·12纪念日那天,叶红梅带着川川去祭奠,她让儿子去摸摸姐姐的脸。川川有些迟疑,胡乱摸了一把,就跑到一边了。
墓地里,随处可见哭作一团的遇难者家属,川川有些茫然,他只知道每年的5·12,妈妈都会很难过。他也感觉到,有个从未谋面的女孩,一直占据了爸爸妈妈更多的爱。
祝俊生仍留着女儿最喜欢的那个娃娃,即使娃娃已经褪色变形,他依旧一遍遍给它擦洗干净。
相比之下,他对川川好像更严厉一些。
有一次,川川在祝俊生面前咳嗽了几声,他忍不住责备“咳啥子”。
川川擦鼻涕时,祝俊生又嫌他卫生纸用的多,斥责“至少浪费了三四元钱”。
被父亲怒斥后,川川嘴上并没有说什么,只能夜里躺在床上时,偷偷地吸溜着鼻子。
还有一次,叶红梅要带着川川去欢乐谷玩,祝俊生以门票贵为由,始终不答应。两个人吵着吵着,姐姐的名字不经意间蹦了出来。
“祝星雨也没陪就长大了,有啥陪的必要?!”
“就是因为那个没陪,所以这个才要陪。”叶红梅愣了一下,欲言又止。
在一旁看电视的川川,对这一切仿若无睹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电视里的奥特曼,表情也看不出什么起伏。
之后的一次采访中,《两个星球》的导演范俭曾问起川川,你会梦到姐姐吗?
等来的是川川漫长的沉默。
作为妈妈叶红梅有时也会觉得这对川川不公平,原本应该将女儿的那份爱一起给川川才对,可是看着女儿的照片又忍不住落泪。
毕竟,这种失去的痛,只有经历过的自己才懂!
又是一个清晨,陈璐紧紧拽着儿子谢梦林的手,小心翼翼地护送他过马路。虽然家离学校只有10分钟的步程,但陈璐总是很小心,生怕儿子出现什么意外。
对于这个小儿子,陈璐总是疼爱有加。
她自己穿的衣服还是五年前的,一个人在家白天屋里光线不好,她也不开灯。但一个588块钱的平衡车,每个月一桶300块钱的营养蛋白,陈璐买起来丝毫不会犹豫。
楼上经常传来琴声,谢梦林羡慕不已,时不时地过去蹭两下。夫妻俩咬了咬牙,又给谢梦林置办了电子琴。
每个月花在谢梦林身上的固定开销,就有2000多块钱。
只是,除了身边亲近的人,谁也不知道谢梦林其实是被领养的。
陈璐习惯叫谢梦林小儿子,因为在领养他之前,陈璐的儿子在地震中不幸遇难。
那年,大儿子谢森宇16岁,在北川中学上学,那一场噩梦之后,儿子再也没有回家。
陈璐总觉得儿子的死和改名字有关系。
之前谢森宇有个名字叫谢冬,外号“冬娃子”,可同学经常因为这个名字取笑他。改名之后,陈璐才知道,“森”是个凶字。
她也一度后悔让儿子上学,不上学就不会在学校,没准就不会死。
地震前,陈璐给谢森宇买了一件印有“08奥运”字样的运动衫,儿子开玩笑说:“写个2008,别是活不过08年”。
没想到,一语成谶。
养育了16年的孩子,一夕之间,面目全非。
夫妻俩晚上在帐篷哭,白天去学校哭。这个家里没了欢声笑语,只有挥不去的阴霾。
直到2009年11月,有人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名男婴,已经无法生育的陈璐夫妇决定收养这个孩子,取名谢梦林。
有时候看到陈璐因为想大儿子哭,谢梦林会过去安慰妈妈: 别难过了,我是哥哥变的。
或许就是冥冥之中注定,大儿子谢森宇眼角有个伤疤,小儿子谢梦林同样的位置也有个胎记。只不过已经随着年龄慢慢消退了。
周围也有很多亲戚说,谢梦林和谢森宇长得很像,一些不知情的人,会以为小儿子是亲生的。
陈璐至今没有告诉谢梦林他的身世,想等他大点了再跟他说。
而小小年纪的谢梦林,也从小就知道,他有个哥哥在地震中遇难了。
后来陈璐夫妇带着小儿子去了趟老宅,虽然老人们讲不要带着孩子回老房子,但陈璐认为,孩子应该去看看哥哥曾生活过的地方。
房间里还留着很多大儿子的东西:水彩笔、儿子画的画、玩具。
本来他们想都带走,思索了一下,只用手机拍了点照片。
离开老房子时,小儿子从废墟里捡起了哥哥玩过的魔方,父亲看到后,将魔方拿过去仔细擦拭干净,又交给了小儿子。
清明节一家人一起去给谢森宇扫墓,陈璐带去了印有电脑和衣服的纸钱,边烧边叮嘱谢梦林:“哥哥就埋在这,以后你要记得给哥哥烧鸡鸭鱼肉、格子衬衣……”
谢梦林从小体弱多病,患有过敏性哮喘,为了给他照顾他,陈璐辞掉了工作,带他去看病,还给他请了保姆。而花的这些钱,其实是政府的补偿款。
“用着这些钱心里难过,都是大儿子的血钱。”
从前,陈璐对大儿子有很多期许,希望他以后能读军校,去当兵。但对于谢梦林,只要他能健康长大,这就足够了。
如今,陈璐还是会时常梦见大儿子,也会在失眠的深夜一遍遍翻看大儿子的照片,只是,现在看照片不会再落泪了。
陈璐脸上的笑容比前些年多了不少,她总觉得自己“走出来了很多“。
“姐姐才匪,她匪的很!”
年幼的阳阳(化名)撅着嘴,发泄着对妈妈的不满。
在妈妈眼中,那个叫方娟的姐姐总是很优秀,各方面都比自己好。
尽管那个姐姐已经不在了,但她仍在妈妈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。
妈妈也总是忍不住摩挲着姐姐的照片,不停地诉说自己的思念。年幼的阳阳不明白,为什么妈妈的心里只有姐姐,她不知道,妈妈到底爱不爱自己。
杨建芬也承认,5月12日那天,天空下起的那场下雨,至今未在她的心里停歇。心中时不时地电闪雷鸣,让她禁不住泪流满面。
她总是不停地想念着女儿方娟。
方娟这个孩子,像是上天恩赐的礼物,从小就乖巧懂事。
有一年,杨建芬不小心被蛇咬了,住院的那半个月,女儿方娟每天三顿饭不重样地给她送饭。知道她无辣不欢,方娟还特意带了个小酒杯,装上辣椒做的蘸水。
5月11日是周日,也是母亲节,在北川中学读高一的方娟,下午就早早地返校准备去上晚自习了。
后来,女儿借用老师的手机给杨建芬打来了电话,“妈妈,今天是母亲节,我忘记给你买礼物了,回来补上。”
这是杨建芬最后一次听到女儿的声音,也从这年开始,她没再收到过女儿的礼物。
她和丈夫也都开始害怕别人问起:“你们的女儿呢?”
丈夫开始终日酗酒,52度的白酒,一喝就是一斤。
有人问他,喝这么多受得了吗?
丈夫只回了一句,“不喝才受不了。”
酒精成了丈夫麻醉自己的良药,用短暂的空白换取片刻解脱。可是,酒精也反噬给这个家庭更大的痛苦。
考虑再生育时,杨建芬当时已经44岁了,自然受孕的概率极小,只能依靠试管婴儿。
频繁的抽血,让杨建芬的双手肿得像剥了皮的紫薯。每次取卵,她也总会疼得龇牙咧嘴,一连几天走不动路。
卵泡质量终于达标后,医院却遗憾地跟她说,没法做了。
丈夫的精子已经被酒精杀得所剩无几。
杨建芬开始把目光转向领养孩子上,可是跑遍了绵阳周边的福利院,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迫放弃。
绝望之际,阳阳的到来,让这个家庭重新看到了希望。
这是2013年的农历正月的一天,杨建芬听见桥下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,周围的老人跟她说,这有个弃婴,你领养了吧。
杨建芬没有着急答应,自己失去的是个女孩,也只想领养一个女孩。
打开包袱一看,正巧是个女孩。
可起初,丈夫并不同意领养,这一年杨建芬49岁,丈夫已经60岁了,孩子20岁时,他就80岁了。如果在孩子满20岁之前,他就没了的话,那谁去照顾这个孩子呢?
杨建芬当时并没有考虑太多,然而她没想到的是,再去养育一个新生儿,中间的艰辛超乎她的预想。
她没有工作,每个月仅有的收入,是丈夫两千多元的退休金。而阳阳每个月的奶粉加上尿不湿,就要花去两三千块钱。
每晚要喂三次奶,白天也要时刻盯着,很快,她原本164斤的体重,一度降到不到120斤。
阳阳两岁后,杨建芬找到一份社区网格员的工作,负责登记住户信息,每个月能拿到500块钱报酬。
有一次,杨建芬登记完信息后,还没来得及把阳阳栓在背上,突然一脚踏空,从楼梯滚落下去。
阳阳被摔得血流不止,在医院住了半个月。这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,又雪上加霜。
然而,生活像有意戏弄杨建芬一样,总是在她崩溃之际,又遭遇当头一棒。
丈夫的身体每况愈下,2017年初,他被确诊淋巴癌。
还欠着8万多外债未还的杨建芬,又四处借钱,而丈夫的生命,还是不幸在11月初戛然而止。
这个家,只剩杨建芬和阳阳相依为命。
后来,杨建芬又找了份夜间巡逻的工作,每天晚上10点半工作到凌晨4点半,依然是每个月500块钱报酬。
有一天夜间突降大雪,杨建芬忍不住发了条朋友圈“好冷啊”,学校的老师看到后,第二天问阳阳,“一个人在家害怕吗?”
阳阳回答:“不怕,妈妈挣钱钱,买新衣服新鞋子。”
虽然杨建芬总觉得阳阳没有方娟懂事,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她和姐姐对比,但看到女儿熟睡的样子时,她也忍不住浸湿眼眶。
这是她的女儿,她不会再离开了。
还有一位母亲,女儿和未婚夫拍摄婚纱照的那天遇到了地震,之后两人双双遇难。
这位痛彻心扉的母亲也曾想一走了之,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,也借助试管治疗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,对于50多岁的她,这场经历虽然辛苦却也是新生活的开始。
为了生活的盼头,震二代们陆陆续续来到了这个世上,抚慰了那些妈妈们失独的伤痛,但也有很多家庭,没有选择再次生育孩子,这意味着另一部分失独的妈妈们,将终生与孤独和回忆为伴。
15年过去了,很多事情已经物是人非,但我们依然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缅怀那些离去的人们。每一年的这一天,也同样会在这些失独家庭中,掀起场阵不小的余震。
伤口不断撕裂,又愈合,就像巨石投入河流,激起巨大的水花,不久又回归寻常。
只有被遗忘,才是真正的死亡。
导演范俭说:“地震后的这些家庭我还会继续拍,我每年都会去。”
汶川地震不只是过去的新闻,而是我们共同的生活记忆。不会忘记,也不能忘记。
祝愿所有经历过伤痛的妈妈们,身体健康,乐观生活,再无灾痛。
也祝所有的妈妈母亲节快乐,不只是今天,而是每一天。
——END——
【文|柠小忆】
【编辑|向晚晚】
参考资料:
纪录片《独·生 》 ,母子健
纪录片《两个星球》 ,范俭
纪录片《活着》,范俭
纪录片《十年:吾儿勿忘》,范俭
在人间living微纪录片:《渺小与强大:地震失独者的十年》
新京报我们视频:《失独母亲地震后领养弃婴:一个女儿失去了 一个女儿又回来了》
《在人间 | 地震失独,她用十年自救》,在人间living
《北川母亲:听见养女叫妈妈,感觉女儿又回来了》,澎湃新闻
标签:
上一篇: 环球快资讯丨一篮子货币有哪些货币_一篮子货币是什么意思
下一篇: 最后一页